《风过无声》第二章

第二章

大军行营，就驻扎在元素走廊外的空旷之地，隔着地势险峻的风崖，与敌国大军占据的西关遥遥对峙。这里跟佣兵营地隔着崇山峻岭，荒无人迹，而且气候苦寒。姬雅其实并没有说谎，如果安东尼和爱丽丝一行直接从佣兵营地出来，不耽误个三五天，还真未必找得着大营驻地。

爱丽丝他们到营门的时候，早已经有巡兵向上报了讯，所以远远就看见盔甲鲜明的一队人马在营门候着了。

“那就是奥德里奇?”爱丽丝看了一眼身边的姬雅，用马鞭指了一下当先的那名将领。还不错嘛，脸色肃穆，有几分威风，不愧是名满史坎布雷城的督察使。

姬雅却似笑非笑地道：“督察使什么身份，他怎么会在这里等着接你。那是亚撒，你们塞浦路斯伯爵的心腹，五虎上将，他也算一个。”

爱丽丝这一路上，受够了这姬雅的明嘲暗讽，眼下也到了地方，便不客气地道：“我不知道督察使身份那么高贵，只知道在这里，只有塞浦路斯伯爵才是三军的统帅。都出了史坎布雷城，还摆什么谱，打赢了仗才叫本事。”

姬雅刚要开口，亚撒已经纵马迎了上来，“各位辛苦，总算是把你们盼来了！眼下，马上就要开战了，大营里还没有下锅的米，弟兄们都快**了。”说到这里，才看清楚安东尼身后的爱丽丝，不禁失声道：“怎么还有位姑娘?”

“亚撒大人!”爱丽丝向他淡淡一笑，“我也是神殿艾尔博格的属下，原本不是遣粮宫。这一趟出来，其中有些缘由，这里不方便说，待会儿再解释吧。”

安东尼也抱拳道：“在下安东尼，她是我师妹爱丽丝。咱们是奉了大人的命令来送军粮的。”

“那艾尔博格大人……”亚撒话到嘴边，看了一眼姬雅，又咽了回去，“且不说这些了，这千里迢迢的，两位吃了不少苦头吧?塞浦路斯伯爵每天这个时候都去练兵场，不能亲自过来迎接你们，晚上再好好地给两位接风洗尘吧。”有奥德里奇那边的人在，亚撒有些话还是不敢说。

姬雅在一边撇撇嘴，道：“既然我的任务也完成了，不如就识趣些，走远一点，免得耽误你们聊些知心话。”也不等别人回应，一提马缰，竟径自驰回大营去了。

安东尼在后面恨恨地道：“看她笑里藏刀，一肚子阴谋诡计的模样，就知道奥德里奇是个什么样的货色了。”他这一路上没少受姬雅的奚落，先前又被她放毒虫咬了手，如果不看她是个女人，早就动手打架了。

“莫要小看她，她是用毒的高手，也是用药的高手。”亚撒好心地奉劝了一句。姬雅，并不是浪得虚名之辈。她的来路不明……不知道是什么身份……

“我已经领教过了。”安东尼打鼻子里哼了一声，“亚撒大人，这里又不是史坎布雷城，你还怕他们做甚?”

亚撒却道：“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，但面子上，好歹也得客气点。奥德里奇是督军，手里握着权，谁也不敢把他怎样，而且这次西征，他还带了王庭最精锐的天虎营，咱们若是闹得剑拔弩张的，也叫塞浦路斯伯爵大人为难。”

安东尼会意地点了点头，“原来如此，在下知晓。”

爱丽丝轻轻哼了声：“咱们十几万大军，还怕他一个天虎营不成?我倒想瞧瞧，这个奥德里奇到底是个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，他若不长眼惹到本姑娘头上，一样要他好看。”

“我这师妹，其实人是极好的，偶尔脾气会坏一点。”安东尼看了看亚撒脸上的惊诧之色，苦笑着解释，“但你放心，她还算知道分寸，不至于惹出什么祸来。”

亚撒释然一笑。但他若是知道接下来的日子里，爱丽丝到底惹了些什么祸，只怕他此刻是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的。

刚落暮时分，各营已经掌了灯。白天练了一天兵，疲惫不堪的士兵们也都闲散下来，只有负责巡逻警卫的队伍在来回穿行。

帅营在驻地的正中，灯火通明。塞浦路斯就在这里设了接风酒。

时间已经不早，该来的人大概都已经到齐了，远远的就听见里面很热闹。

一进帐，果真好大的排场，几十支松香火把烧得正旺，红毡上摆着十七八安东尼桌子，人都差不多坐满了，一眼看上去，清一色的铁甲银盔。因为都是军伍出身，没有几个是端端正正坐着的，不是在拼酒，就是在划拳，还有的正在大嗓门地吹着牛。肉汤的香气在四处弥漫，跟外面的寒冷肃杀比起来，这里的气氛，实在是热闹得有点过火了。

最上首坐的就是统帅全军的塞浦路斯伯爵。经历了长年的征战，风霜的侵蚀，他脸上不笑的时候，也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，看上去很不容易亲近。相比之下，亚撒可比他亲切多了。

在他们进门的一霎，帅营里的喧哗有片刻静止。他们毕竟是史坎布雷城来的陌生人，尤其是爱丽丝。毕竟军营里面鲜少见得到女子。

但爱丽丝在这一刻，却什么也没顾得上留意。她从外面进来，刚一抬头，就触到一对深黑的眼睛，深不见底，冷冷地、远远地看着她。那种眼神，就像黑夜一样，让人觉得微寒的迷惘……他是谁?

爱丽丝秀气的眉梢一挑，想不起来是在什么时候、什么地方，依稀见过，似曾相识。

周围这样嘈杂，他却是波澜不惊。手里懒洋洋地拈着只酒杯，带着一丝玩味的神情，是堕落，还是高高在上?是清醒，还是醉?

他到底是谁?爱丽丝再一次在心里这样问。

他坐的位置，紧挨着塞浦路斯帅，应该是一个重要的人物吧。可奇怪的是，不知怎么的，又跟其他人不留痕迹地隔着空隙；确切地说，是一种互相防范的气息。

爱丽丝醒悟过来。她知道了，原来是他。他就是身为随军督察使，却投靠敌国的叛徒，摇身一变成了督军的奥德里奇。这个人，这个人就是他们此行要对付的目标。心底有根丝弦“铮”地一震，爱丽丝下意识地挺直了腰。

这小小的动作，也清清楚楚地落进了奥德里奇的眼里。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掠过他的唇边，又来了一个对付他的人。其实，也早已经是意料中的事。他周围已经到处都是戒备和敌意，再多一个又如何?

或者她跟其他人惟一的不同之处，是她的眼睛，隔着满室喧哗，她是用眼睛跟他说话的。片刻的对视，就已经壁垒分明。

爱丽丝?”安东尼觉得她有点异样，怎么站在帐门口不走了呢?难不成是人多害羞了?这可真是难得一见，原来爱丽丝还有怯场的时候。

被他用手肘一碰，爱丽丝蓦地回过神来，低声道：“当心，奥德里奇在这里。”

“你怎么知道?”安东尼一震，这么快，就碰上面了，“在哪里?”

“来来来，你们总算来了。”亚撒见他们还杵在门口，忙站起来招呼，“又不是大姑娘上姬雅轿，怎么来得这么迟?”

安东尼抱拳笑道：“在下忙着安顿行装，路上又有点累，所以来迟了，希望没扰了大伙儿的酒兴。”

亚撒把他拉到座位上，“今天除了塞浦路斯帅和奥德里奇督军，你们两个就坐了最上首，这场酒，也是塞浦路斯大人特别为你们摆的。”

塞浦路斯也起身道：“等这批粮草，等得是望眼欲穿，总算到了。除了咱们帐里，下面各营官兵都在庆贺，难得这么高兴，也不用拘礼了，都是带兵打仗的粗人，只管称兄道弟就是了。”

“是啊，是啊。”周围的将领们都随声附和。

塞浦路斯一向治军严格，今夜也难得宽容起来。

面对这只能胜、不能败的一战，每个人心头的压力都实在太大了。这些天来为了粮草的事忧心忡忡，军中甚至已经开始断粮了，突然得知粮草终于运到，人人松了一口气，一时兴奋，总是难免的。战场上形势险恶，这一刻永远不会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，此时此地的纵酒狂欢，似乎是种刻意的放纵，大伙儿都有点忘形了。

“咱们就听塞浦路斯帅的，在这儿谁也别管什么上下，安东尼兄弟，爱丽丝姑娘，我先敬一碗。”亚撒仰头先喝了一碗酒，一抹嘴，又拉着安东尼道，“都是头一次见面，我给你们引见。塞浦大人斯帅你们都见过了，这边是伯格顿子爵，这边是博伊斯子爵，都是好兄弟，大家不要见外。”

伯格顿倒一眼看得出来是行伍出身，脸色黝黑，浓眉大眼，一双手有浦扇那么大，就往安东尼肩膀上拍了下来，“安东尼兄弟，你放心，今后这军营里谁敢不服你，我第一个跟他算账。”

饶是安东尼功夫了得，也被他这一拍，拍得半边身子都歪了，还得连声道谢：“唔！多谢伯格顿大人关照……”

博伊斯原是弃文从武，所以举止就温和多了，只是在一边笑着摇摇头，“这伯格顿，一喝了酒就没轻没重了。”

不知道是有心或是无意，在笑语喧哗、觥筹交错的热闹气氛里，唯独奥德里奇被隔了出去。贵为督察使，又是督军，他算得上是重权在握，可是在这个大营里，就连一个肯过来跟他喝杯酒的人都没有。

说来也是，在史坎布雷城他高高在上前呼后拥，又有王宫里不知名的人在他后面只手遮天，谁都不得不避忌他三分：可是到了着元素走廊，千里迢迢，奥德里奇纵有天大的本事，怕也使不出来了。

“亚撒大人，咱们都在这里喝酒，万一有点什么风吹草动，来得及吗？”爱丽丝有点担心，主帅、督军、副将，连同大大小小的头领都在这里，这行军打仗，可不是闹着玩的。

“这个不用担心，大营的布防很严密，再说敌人还没摸着咱们的底细，怎么会贸然来犯?他们前阵子也损失了些兵将，虽然元气未伤，可总得整顿一下。眼前正隔着风崖严阵以待呢。”

“这一仗，咱们可是万万输不起。”爱丽丝轻叹道，“一旦元素走廊失守，这北方……”

亚撒也是明白的，“可这仗，实在是难打啊。敌国联合起来兵强马壮，咱们带来的却都是刚从东南战场上调回来的疲兵散将。已经连着丢了几座城池，咱们的守军都是一击而溃，我看，弟兄们的士气也不足。”

“你怎么还没和敌国的兔崽子们照上面，就先吓软了?”旁边的伯格顿听得冒火，“砰”的一声，拍得桌子上的杯盘都一跳，打就打，怕个球！”

被他这一吼，大伙儿霎时都一静。

塞浦路斯眉道：“你急什么，亚撒也不过是说说眼下的形势，你听见他说过一个怕字了吗?都是带兵的人了，还吵吵闹闹的，叫下边看了，成什么话。”

伯格顿有点尴尬地摸了摸脑袋，“我也不是跟他生气，都来了这么些天了，也不见什么动静，都快憋出病来了。塞浦路斯大人，咱们老是躲在大营里等着，也不是办法嘛。”

“打是迟早的事，总得让大伙儿稍作整顿。你就是个急惊风的性子，多听听亚撒的，还总是不服气。打敌国联合军咱们这是头一回，不了解他们的攻防部署，这仗你要怎么打？”

伯格顿嘟哝道：“本来打起来就是硬碰硬，还研究那些做什么。”

爱丽丝刚想说点什么替他打打圆场，抬头却瞥见奥德里奇那一抹心不在焉、似笑非笑的神情，好像这种局面完全不关他的事。心头一时有气，忍不住道：“奥德里奇督察使看起来是胸有成竹的模样，不知道对这一战，可有什么高见?”

奥德里奇连眼睛都没抬一下，“打个联合军而已，紧张什么?他们要是打过来，就应战；他们若是不动，那就跟他们继续耗着。”

爱丽丝瞪着他，几乎气得笑了出来。堂堂一个督军，这就是他的“高见”?可真是教人大开眼界啊。“以前听说过，督察使仗打得如何漂亮，还道是个人物。今天才知道，原来不过如此。”爱丽丝声音清脆动听，可是讥讽之意，毫不掩饰。

奥德里奇淡淡道：“不敢当。”他抬头看了爱丽丝一眼，她不屑和挑衅的神色是那么明显，一种咄咄逼人的明艳，让四周的灯火也为之失色。

“照奥德里奇督察使的说法，咱们跟联合军耗上一年半载的，就算史坎布雷城再送几趟粮草，也怕不够用……不过没关系，拖不下去了，就正好撤兵，把元素走廊拱手让给人，咱们怕什么，可以迁都啊。”爱丽丝盯着奥德里奇的脸，真是沉得住气，她话里的嘲讽已经这么露骨，他还能若无其事!

“爱丽丝。”安东尼轻轻一拉爱丽丝的袖子，“少说两句吧。”他就知道这丫头的脾气，不惹出点麻烦来，她就不叫爱丽丝，“大人不是叮嘱过，要小心行事，何必一来就得罪了他?”安东尼在爱丽丝耳边轻声埋怨。

“你难道还指望跟他交朋友?”爱丽丝不以为然地一笑，“安东尼，我觉得咱们是什么人，来做什么，他心里早就一清二楚。”

安东尼皱眉道：“你怎么知道?”

“我……我也说不出为什么，可是从他刚才看我的眼神里，我就能感觉到。”爱丽丝沉思着道，“我觉得他根本是洞察了咱们的计划。既然这样，咱们又何必遮遮掩掩?”

“那么咱们对付他，岂不是又难了一层?”安东尼低声叹了口气。

“也不见得。刚才你没听见他说的话吗，都说奥德里奇有多么厉害，我怎么就看不出来?也许是咱们自己吓唬自己，太高估他了。”爱丽丝道，“后面有人支持，他想爬上督察使的位子，也不难啊。”

“你是说……他不过是虚有其名?”

“我只是觉得他在敷衍避战。这里没有一个人是真正敬服他的，难道你看不出来?”

“来来，喝酒!”亚撒和伯格顿举着酒杯凑过来，“你们两个躲在一边偷偷嘀咕什么?”

“说了个笑话而已。”爱丽丝道，“没什么。”

她抬头看了一眼奥德里奇，他还在自斟自饮，似乎已经有了三分醉意。如果奥德里奇真的就是这样一个人，那么应该不会太难对付吧?

夜如烟

2009-05-12